古典文学名著《警世通言》卷十五:金令史美婢酬秀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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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警世通言》是明末冯梦龙纂辑的白话短篇小说集。完成于天启四年(1624),收录宋、元、明时期话本、拟话本40篇。一般认为,这些作品都经过编撰者不同程度的加工、整理。题材或来自现实生活,或取自前人笔记小说。总体而言,《警世通言》的题材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:其一,婚姻爱情与女性命运。其二,功名利禄与人世沧桑。其三,奇事冤案与怪异世界。从各个角度呈现了当时生活中的社会百态。那么下面小编就为大家带来关于卷十五的详细介绍,一起来看看吧!

塞翁得马非为吉,宋子双盲岂是凶。

祸福前程如漆暗,但平方寸答天公。

话说苏州府城内有个玄都观,乃是梁朝所建。唐刺史刘禹锡有诗道:“玄都观里桃干树”,就是此地。一名为玄妙观。这观踞郡城之中,为姑苏之胜。基址宽敞,庙貌崇宏,上至三清,下至十殿,无所不备。各房黄冠道士,何止数百。内中有个北极真武殿,俗名祖师殿。这一房道士,世传正一道教,善能书符遣将,剖断人间祸福。于中单表一个道士,倏家姓张,手中惯弄一个皮雀儿,人都唤他做张皮雀。其人有些古怪,荤酒自下必说,偏好吃一件东西。是甚东西?

吠月荒村里,奔风腊雪天。

分明一太字,移点在傍边。

他好吃的是狗肉。屠狗店里把他做个好主顾,若打得一只壮狗,定去报他来吃,吃得快活时,人家送得钱来,都把与他也下算帐。或有鬼祟作耗,求他书符镇宅,遇着吃狗肉,就把箸蘸着狗肉汁,写个符去,教人贴于大门。邻人往往夜见贴符之处,如有神将往来,其祟立止。

有个矫大户家,积年开典获利,感谢天地,欲建一坛斋酸酬答,已请过了清真观里周道土主坛。周道土夸张皮雀之高,矫公亦慕其名,命主管即时相请。那矫家养一只防宅狗,甚是肥壮,张皮雀平昔看在眼里,今番见他相请,说道:“你若要我来时,须打这只狗请我,待狗肉煮得稀烂,酒也烫热了,我才到你家里。”卞符回复了矫公。矫公晓得他是跷厦占怪的人,只得依允。果然烫热了酒,煮烂了狗肉,张皮雀到门。主人迎人堂中,告以相请之意。党中香人灯烛,摆得齐整,供养着一堂柳道,众道士已起过香头了。张皮雀昂然而入,也下札神,也不与众道士作揖,口中只叫:快将烂狗肉来吃,酒要热些!”矫公道:“且看他吃了酒肉,如何作用?当下大盘装狗肉,大壶盛酒,樱列张皮雀面前,恣意竹吱。吃得盘无余骨,酒无余滴,十分醉饱。叫道:“聒噪!”吃得快活,嘴也不抹一抹,望着拜神的铺毡上倒头而睡。鼻息如雷,自西牌直睡至下半夜。众道士酸事已完,兀自未醒,又下敢去动掸他。矫公等得不耐烦,到埋怨周道士起来,周道土自觉无颤,下敢分辨。想道:“张皮雀时常吃醉了一睡两三日不起,今番正不知几时才醒?”只得将表章焚化了,辞神谢将,收拾道场。

弄到五更,众道士吃了酒饭,刚欲告辞,只见张皮雀在拜毡上跳将起来,团团一转,乱叫:“十日十日,五日五日。矫公和众道土见他风了,都走来围着看。周道士胆大,向前抱住,将他唤醒了。口里还叫:五日,五日。周道士问其缘故。张皮雀道:“适才表章,谁人写的?”周道土道:“是小道亲手缮写的。张皮雀道:“中间落了一字,差了两字。”矫公道:“学生也亲口念过几遍,并无差落,那有此活?张皮雀袖中簌簌响,抽出一幅黄纸来,道:“这不是表章?”众人看见,各各骇然道:“这表章已焚化了,如何却在他袖中,纸角儿也下动半毫?”仔细再念一遍,到天尊宝号中,果然落了字,却看不出差处。张皮雀指出其中一联云:

古典文学名著《警世通言》卷十五:金令史美婢酬秀童

“吃亏吃苦,挣来一倍之钱;

亲短李长,仅作千金之子。

‘吃亏吃苦,该写“嗅’字,今写‘吃’字,是‘吃舌’的“吃’字了。‘嗅,音‘赤’,‘吃,音‘格,,两音也不同。‘紊,字,是‘李奈’之‘素’;‘奈’字是‘奈何,之‘奈’;‘耐,字是‘耐烦’之“耐,“亲短奈匕’该写“耐烦,的‘耐,字,‘亲,是果名,惜用不得。你欺负上帝不识字么?如今上帝大怒,教我也难处。矫公和众道士见了表文,不敢不信。齐都求告道:“如今重修章奏,再建斋坛,不知可否什张皮雀道:“没用,没用!你表文上差落字面还是小事,上帝因你有这道奏章,在天曹日记簿上查你的善恶。你自开解库,为富不仁,轻兑出,重兑入,水丝出,足纹入,兼将解厂的珠灾,但拣好的都换了自用。又几质物值钱者才足了年数,就假托变卖过了,不准赎取。如此刻剥贫户,以致肥饶。你奏章中全无悔罪之言,多是自夸之语,已命雷部于即焚烧汝屋,荡毁你的家私。我只为感你一狗之惠,求宽至十日,上帝不允。再三恳告,已准到五日了。你可出个晓字:“凡五日内来赎典者免利,只收本钱。其向来欺心,换人珠宝,赖人质物,虽然势难吐退,发心喜舍,变实为修桥补路之费。有此善行,上帝必然回慎,或者收回雷部,也未可知。”矫公初时也还有信从之意,听说到“收回雷部,也未可知”,到不免有疑。“这风道十必然假托此因,来布施我的财物。难道雷部如此易收易放?”况凤掌财的人,算本算利,怎肯放松。口中答应,心下不以为然。张皮雀和众道卜辞别自去了。矫公将此活阁起不行。到第五日,解库里火起,前堂后厅,烧做白地。第二日,这些质当的人家都来讨当,又不肯赔偿,结起讼来,连田地部卖了。矫大户一贫如洗。有人知道张皮雀曾预言雷火之期,从此益敬而畏。

张皮雀在玄都观五十余年,后出渡钱塘江,风逆难行,张皮雀遣天将打缆,其去如飞。皮雀呵呵大笑,触了天将之怒,为其所击而死。后有人于徽商家扶骛,皮雀降笔,自称“原是大上苛元帅,尘缘已满,众将请他上天归班,非击死也。”徽商闻真武殿之灵异,舍施干金,于殿前堆一石假!以为壮观之助,这假山虽则美观,反破了风水,从此本房道侣,吏无得道者。诗云:

雷人曾将典库焚,符驱鬼崇果然真。

亥部观里张皮雀,莫道无神也有神。

为何说这张皮雀的话?只为一般有个人家,信了书符召将,险些儿冤害了人的性命。那人姓金名满,也是苏州府昆山县人。少时读书不就,将银援例纳了个令史,就叁在本县户房为吏。他原是个乖巧的人,待人接物,十分克己,同役中甚是得合,做不上三四个月令史,衙门上下,没一个不喜欢他。又去结交这些门子,要他在知县相公面前帮衬,不时请他们吃酒,又送些小物事。但遇知县相公比较,审问到夜静更深时,他便留在家中宿歇,日逐打浑,那门子也都感激,在县主面前虽不能用力,每事却也十分周全。时遇五月中旬,金令史知吏房要开各吏送间库房,恩量要谋这个美缺。那库房旧例,一吏轮管两季,任凭县主随意点的。众吏因见是个利芳,人人思想要管。屡屡县主点来,都下肯服。却去上司具呈批准,要六房中择家道殷实老成尤过犯的,当堂拈阅,各吏具结申报卜司,芳新叁及役将满者,俱下许阅。然虽如此,其权出在吏房,但平日与吏房相厚的,送些东道,他便混帐开上去,那里管新叁役满。家道殷实不殷实?这叫做官清私暗。

却说金满暗想道:“我虽是新参,那吏房刘令史与我甚厚,怀送些东面与他,自然送间的。若网得着,也不枉费这一片心机;倘间不着,却下空丢厂银子,又被人笑话?怎得一个必着之策便好!”忽然想起门于工文英,他在衙门有年,甚有见识,何不寻他计较。一径走出县床,恰好县门口就遇着王文英道:“金阿叔,忙忙的那里去?”金满道:“好兄弟,正来寻你说话。”王文英道:”有什么事作成我?”金满道:“我与你坐了方好说。”二人来到侧边一个酒店里坐下,金满一头吃酒,一头把要谋库房的事,说与王文英知道。王文英说:“此事只要由房开得上去,包在我身上,使你阄着。”金满道:“吏房是不必说了,但与堂拈阄怎么这等把稳?”王文英附耳低言,道:“只消如此如此,何难之有!”金满大喜,连声称谢:“若得如此,自当厚谢。二人又吃了一回,起身会钞而别。金满回到公序里买东买西,备下夜饭,请吏房令史刘云到家,将上项事与他说知。刘云应允。金满取出五两银子,送与刘云道:“些小薄礼,先送阿哥买果吃,待事成了,再找五两。”刘云假怠谦让道:“自己弟兄,怎么这样客气?”金满道:“阿哥从直些罢,不嫌轻,就是阿哥的盛情了。刘云道:“既如此,我权收去再处。”把银袖了。摆出果品肴撰,二人杯来盏去,直饮至更深而散。

明日,有一令史察听了些风声,拉了众吏与刘云说:“金某他是个新参,未及半年,怎么就想要做库房?这个定伏不成的。你要开只管开,少不得要当堂禀的,恐怕连你也没趣。那时却不要见怪!”刘云道:“你们不要乱嚷,几事也要通个情。就是他在众人面上,一团和气,井无一毫不到之处,便开上去难道就是他问着了?这是落得做人情的事。若去一享,朋友面上又不好看,说起来只是我们薄情。”又一个道:“争名争利,顾得什么朋友下朋友,薄情不薄情”刘云道:“嗟!不要与人争,只去与命争。是这样说,明日就是你间着便好;若不是你,连这几句话也是多的,还要算长。”内中有两个老成的,见刘云说得有理,便道:“老刘,你的活虽是,但他忒性急了些。就是做库房,未知是祸是福,直等结了局,方才见得好歹。什么正经?做也罢,不做也罢,不要闲争,各人自去干正事。”遂各散去。金满闻得众人有言,恐怕不稳,又去揭债,央本县显要士夫,写书嘱托知县相公,说他“者成明理,家道颇裕,诸事可托”。这分明是叫把库房与他管,但不好明言耳。

话休烦絮,到拈阉这日,刘云将应问各吏名字,开列一单,呈与知县相公看了。唤里书房一样写下条子,又呈上看罢,命门子乱乱的总做一堆,然后唱名取阉。那卷闸传递的门于,便是王文英,已作下弊,金满一千枯起,扯开,恰好正是。你道当堂拈阄,怎么作得弊?原来刘云开上去的名单,却从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刑、工挨次写的,吏房也有管过的,也有役满快的,已下在数内。金满是户房司吏,单上便是第一名了。那工文英卷闸的时节,已做下暗号,金满第一个上去拈时,却不似易如反掌!众人那知就里,正是:随你官清似水,难逃吏滑如油。当时众吏见金满间着,都跪下享说:他是个新参,尚不该问库。况且钱粮干系,不是小事,俱要具结申报上可的。若是金满管了库,众吏不敢轻易执结的。”县主道:“既是新参,就不该开在单上了。”众吏道:“这是吏房刘云得了他贿赂,混开在上面的。”县主道:“吏房既是混开,你众人何下先来莫明,直等他间着了方来享话?明明是个妒忌之意。”众人见本官做了主,谁敢再道个不字,反讨了一场没趣。县主落得在乡官面上做个人情,又且当堂阄着,更无班驳。那些众吏虽怀妒忌,无可奈何,做好做歉的说发金满备了一席戏酒,方出结状,申报上司,不在话下。

且说金满自六月初一交盘上库接管,就把五两银子谢了刘云。那些门子因作弊成全了他,当做恩人相看,比前愈加亲密。他虽则管了库,正在农忙之际,诸事俱停,那里有什么钱粮完纳。到七八月里,却又个把月不下雨,做了个秋旱。虽不至全灾,却也是个半荒,乡间人纷纷的都来告荒。知县相公只得各处去踏勘,也没甚大生意。眼见得这半年库房,扯得直就勾了。时光迅速,不觉到了十一月里,钦天监奏准本月十五日月蚀,行文天下救护。本府奉文,帖下属县。是夜,知县相公聚集僚属师生憎道人等,在县救护,旧例库房备办公宴,于后堂款待众官。金满因无人相帮,将银教厨夫备下酒席,自己却下敢离库。转央刘云及门子在席上点管酒器,支持诸事。众官不过拜几拜,应了故事,都到后堂攸酒。只留这些憎道在前边打一套挠铰,吹一番细乐,直闹到四重方散。刚刚收拾得完,恰又报新按院到任。县主急忙忙下船,到府迎接。又要支持船上,柱还供应,准准的一夜眼也不合。

天明了,查点东西时,不见了四锭元宝。金满自想:“昨日并不曾离库,有椎人用障眼法偷去了?只恐怕还失落在那里,”各处搜寻,那里见个分毫。着了急,连声叫芳道:“这般晦气,却失了这二百两银子,如今把什么来赔补?若不赔时,一定经官出丑,如何是虾!”一头叫言,一边又重新寻起,就把这间屋翻转来,何尝有个影儿.慌做一堆,正没理会。那时外边都晓得库里失了银子,尽来探同,到拌得口于舌碎。内中单喜欢得那几个不容他管库的令史:一味说清话,做鬼脸,喜谈乐道。正是:本灾乐祸于人有,替力分优半个无!

过了五六日,知县相公接了按院,回到县里。金满只得将此事禀知县主。县主还未开口,那几个令史在旁边,你一嘴,我一句,道:“自己管库没了银子,下去赔补,到对老爷说,难道老爷赔不成?县主因前番阄库时,有些偏护了金满,今日没了银子、颇有权容。喝道:库中是你执掌,又没闲人到来,怎么没了银子?必竟将去嫖赌花费了,在此支吾,今且饶你的打,限十日内将银补库,如无,定然参究/士满气闷闷地,走出县来。即时寻县中阴捕商议。江南人说阴捕,就是北方叫番子手一般。其在官有名含谓之官捕,帮手谓之白捕。金个史下拘官捕、白捕,都邀过来,到酒店中吃三杯。说道:“金某今日劳动列位,非为己私,四锭元宝寻常人家可有?下比散碎的好用,少不得败露出来。只要列位用心,若缉访得实,拿获赃盗时,小子愿出白金二十两酬劳。捕人齐答应道:当得,当得!”一日三,三日九,看看十日限足,捕人也吃了几遍酒水,全无影响。知县相公叫金满间:“银子有了么?”金满禀道:“小的同捕人缉访,尚无踪迹。”知县喝道:”我限你十日内赔补,那等得你缉访!”叫左右:“揣下去打!”金满叩头求饶,道:小的愿赔,只求老爷再宽十日,客变卖家私什物。”知县准了转眼。

古典文学名著《警世通言》卷十五: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第2张

金满管库又下曾趁得几多东西,今日平白地要赂这二百两银子,甚费措置,家中首怖衣服之类,尽数变卖也还不勾,身边言得一婢、小名金杏,年方一十五岁,生得甚有姿色:

鼻端面正,齿白唇红,两道秀眉,一双娇眼。鬓似鸟云发委地,手如尖笋肉凝脂。分明豆蒙尚含香,疑似夭桃初发蕊。

金令史平昔爱如己女,欲要把这婢于来出脱,思想再等一二年,遇个贵人公子,或小妻,或通房,嫁他出去,也讨得百来两银子。如今忙不择价,岂下可惜!左思右想,只得把住身的几问房子,权解与人。将银子凑足二百两之数,倾成四个元宝,当堂兑准,封贮库上。分付他:“下次小心。”

金令史心中好生不乐,把库门锁了,回到公而里,独坐在门首,越想越恼,着甚来由,用了这主屈财,却不是青白晦气!正纳闷间。只见家里小厮叫做秀童,吃得半醉,从外走来。见了家长,倒退凡步。金令史骂道:“蠢奴才,家长气闷,你到快活吃酒?我千里没钱使用,你到有闲钱买酒吃?秀童道:“我见阿爹两日气闷,连我也不喜欢,常听见人说酒可忘忧,身边偶然积得几分银子,买杯中物来散闷。阿爹若没钱买酒时,我还余得有一壶酒钱在店上,取来就是。金令史喝道:“谁要你的吃!”原来苏州有件风俗,大凡做令史的,不拘内外人都称呼为“相公”。秀童是九岁时卖在金家的,自小抚养,今已二十余岁,只当过继的义男,故称“阿爹”,那秀童要取壶酒与阿爹散闷,是一团孝顺之心。谁知人心不同,到挑动了家长的一个机括,险些儿送了秀童的性命。正是:老龟烹不烂,移祸干枯桑。

当时秀重自进去了。金令史摹然想道:“这一夜眼也不曾合,那里有外人进来偷了去?只有秀童拿递东西,进来几次,难道这银子是他偷了?”又想道:“这小厮自幼跟随奔走,甚是得力,从不见他手脚有甚毛病,如何抖然生起盗心厂义想道:“这个厮平昔好酒,凡为盗的,都从酒赌钱两件上起。他吃溜了口,没处来方,见了大锭银子,又且手边方便,如何不爱?下然,终日买酒吃,那里来这许多钱广又想道:“不是他。他就要偷时,或者溜几块散碎银子,这大锭元宝没有这个力量。就愉了时,那里出饬?终不然,放在钱柜上零支钱?少不得也露人眼目。就是拿出去时,只好一锭,还留丁三锭在家,我今夜把他床铺搜检一番,便知分晓。”又想道:“这也不是常法,他若果偷了这大银,必然寄顿在家中父母处,怎肯还放在身边?搜不着时,反惹他笑。若下是他偷的,冤了他一场,反冷了他的心肠。哦!有计了。冈碍郡城有个莫道人,召将断事,吉凶如睹。见寓在玉峰寺中,何不请他来一问,以决胸中之疑?”过了一夜,次日金满早起,分付秀童买些香烛纸马果品之类,也要买些酒肉,为谢将之用,自己却到玉峰寺去请莫道人。

却说金令史旧邻有个闲汉,叫做计七官。偶在街上看见秀童买了许多东西,气忿忿的走来,问其缘故。秀童道:“说也好笑,我爹真是交了败运,干这样没正经事二百两银子已自赔去了,认了晦气罢休。却又听了别人言语,请什么道人来召将。邓贼道今日鬼混,哄了些酒肉吃了,明日少不得还要索谢。成不成,吃三瓶,本钱去得下爽利,又添些利钱上去,好没要紧。七官人!你想这些道人,可有真正活神仙在里面么?有这好酒好肉到把与秀童吃了,还替我爹出得些气力。斋了这贼道的嘴,‘碾噪,也可谢你一声么?”正说之间,恰好金令史从玉峰寺转来“秀童见家长来了,自去了。金满与计七官相见问道:“你与秀童说甚么?”汁七官也不信召将之事的,就把秀重适才所言,述了一遍,又道:“这小厮到也有些见识。金满沉吟无语,邓计七官也只当闲活叙过,不想又挑动了家长一个机括。只因家长心疑,险使童儿命丧!金令史别了计七官自回县里,腹内踌躇,这话一发可疑:“他若不曾偷银子,由我召将便了,如何要他怪那个道士?”口虽不言,分明是”土中曲蛤,满肚泥心。”

少停莫道人到了,徘设坛场,却将邻家一个小学生附体。莫道人做张做智,步罡踏斗,念咒书符。小学生就舞将起来,像一个捧剑之势,口称”邓将军下坛”。其声颇洪,不似小学生口气”士满见真将下降,叩首下迭,志心通陈,求判偷银之贼。天将摇首道:“不可说,不可说。”金满再三叩求、愿乞大将指示真盗姓名,莫道人又将灵牌施设,喝道:“鬼神无私,明已报应。有叩即答,急急如今!”金满叩之下已,天将道:“屏退闲人,吾当告汝。”其时这些令史们家人、及衙门内做公的,闻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将,做一件希奇之事,都走来看,塞做一屋。金满好言好语都请出去了,只剩得秀童一人在傍答应。天将叫道:“还有闲人。”莫道人对金令史说:“连秀童都遣出屋外去。”天将教金满舒出手来,金满跪而舒其左手。天将伸指头蘸酒在金满手心内,写出秀童二字,喝道:“记着!”金满大惊,正合他心中所疑、犹恐未的,叩头嘿嘿祝告道:“金满抚养秀童已十余年,从无偷窃之行。若此银果然是他所盗,便当严刑究讯,此非轻易之事。神明在上,乞再加详察,莫随人心,莫随人意/天将又蘸着酒在桌上写出秀童二字。又向空中指画,详其字势,亦此二字。金满以为实然,更无疑矣。当下莫道人书了退符,小学生望后便倒。扶起,良久方醒,问之一无所知。

金满把谢将的三牲与莫道人散了福。只推送他一步,连夜去唤阴捕拿贼。为头的张阴捕,叫做张二哥。当下叩其所以。金令史将秀童口中所言,及天将三遍指名之事,备细说了。连阴捕也有八九分道是,只不是他缉访来的,下去担这于纪。推辞道:“未经到官,难以吊拷。咕满是衙门中出入的,岂不会意,便道:此事有我做主,与列位无涉。只要严刑究拷,拷得真赃出来,向时所许二十两,下敢短少分毫。”张阴捕应允,同兄弟四哥,去叫了帮手,即时随金令史行走。

此时已有起更时分,秀童收拾了堂中家伙,吃了夜饭,正提腕行灯出县来迎候家主。才出得县门,彼三四个阴捕,将麻绳望颈上便套。下由分说,直拖至城外一个冷铺里来。秀童却荷开口,彼阴捕将铁尺向肩呷上痛打一下,大喝道:“你干得好事!”秀空负痛叫道:“我千何享来?”阴捕道:“你偷库内这四锭元宝,藏于何处?窝在那家?你家主已访实了,把你交付我等。你快快招了,兔吃痛苦。”秀童叫天叫地的哭将起来。宙古道:有理言自壮,负屈声必高。秀童其实不曾做贼,被阴捕如法吊拷。秀童疼痛难忍,咬牙切齿,只是不招。原来大明律一款,捕盗不许私刑吊拷。若审出真盗,解官有功。倘若不肯招认,放了去时,明日被他告官,说诬陷平民,罪当反坐。八捕盗吊打衫夹,郁已行过。见秀童不招,心下也着了慌。商议只有阄王,铁膝裤两件未试。阎工是脑箍上了箍,眼睛内鸟珠都涨出寸许”铁膝裤是将石屑放于夹棍之内,未曾收紧,痛已异常。这是拷贼的极刑了。秀童上了脑箍,兀而复苏者数次,昏债中承认了,醒来依旧说没有。阴捕又要上铁膝裤,秀童忍痛不起,只得招道:“是我一时见财起意,偷来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,还不曾动。”

阴捕将板门抬秀重到于家中,用粥杨将息,等候天明,到金令史公序里来报信。此时秀童奄氢一息,爬走不动了。金令史叫了船只,启同捕役到李大家去起赃。李大家住乡问,与秀童爹娘家相去不远。阴捕到时,李大又不在家,吓得秀童的姐儿面如上色,正下知甚么缘故,开了后门,望爹娘家奔去厂。阴摘走人卧房,发开床脚,看地下土实个松,已知虚言。金令史定要将锄头垦起,起土尺余,并无一物。众人道:“有心到这里蒿恼一番了。”翻箱倒笼。满屋寻一个遍,那有些影儿。金令史只得又同阴捕转来,亲去叩问秀童。秀童泪如而下,答道:我实不曾为盗,你们非刑吊拷,务要我招认。吾吃苦不过,又下忍妄扳他人,只得自认了。说姐夫床下赃物,实是混话,毫不相干。吾自九岁时蒙爹抚养成人,今已二十多岁,在家未曾有半点差错。前日看见我爹费产完官,暗地心痛之又见爹信了野道,召将费钱,愈加不乐,不想道爹疑到我身上。今日我只欠爹一死,更无别话。”说罢闷绝去了,众阴捕叫唤,方才醒来,兀自唉唉的哭个不住。金令史心下亦觉惨然。

过了半年之后,张四哥偶有事到湖州双林地方,船从苏州娄门过去,忽见胡美在娄门塘上行走。张四哥急拢船上岸,叫道:“胡阿弟,慢走!”胡美回头认得是阴捕,忙走一步,转湾望一个豆腐店里头就躲。卖豆腐的者儿,才要声张,胡美向兜肚里摸出雪白光亮水磨般的一锭大银,对酒缸草盖上一丢说道:“容我躲过今夜时,这锭银子与你平分。”者儿贪了这锭银子,慌忙检过了,指一个去处,教他藏了。

张四哥赶到转湾处,不见了胡美,有个多嘴的闲汉。指点他在豆腐店里去寻。张四哥进店同时,那女儿只推没有。张四哥满屋看了一周遭,果然没有。张四哥身边取出一块银子,约有三四钱重,把与老儿说道:“这小厮是昆山县门于,盗了官库出来的,大老爷出广捕拿他。你若识时务时,引他出来,这几钱银子送你老人家买果子吃。你若藏留,找享知县主,拿出去时,间你个同盗。老儿慌了,连银子也不肯接,将手望上一指。你道什么去处?上不至天,下不至地。躲得安稳,说出晦气。那老儿和妈妈两口只住得一间屋,又做豆腐,又做白酒,侠窄没处睡,将木头架一个小小阁儿,恰好打个铺儿,临睡时把短梯爬卜去,却有一个店橱儿隐着。胡美正躲得稳,却被张四哥一手拖将下来,就把麻绳缚住,骂道:“害人贼!银子藏在那里?胡美战战兢兢答应道,“一锭用完了,一锭在酒缸盖上。”老者怎敢隐瞒,于地蟀里取出。张四哥间老者:“何姓何名?”老者惧怕,下敢答应。旁边一个人替他答道:“此老姓陈名大寿。”张四哥点头,便把那三四钱银子,撇在老儿柜上。带了胡美,踏在船头里面,连夜回昆山县来。正是:莫道亏心事可做,恶人自有恶人磨!

此时卢智高已病死于狱中。知县见累死了一人,心中颇惨,又令史中多有与胡美有勾搭的,都来眷他金满面前讨饶,又央门予头儿王文英来说。金满想起同库的事亏他,只得把人情卖在众人面上,禀知县道:盗银虽是胡美,造谋卖出姐大,况原银所失不多,求老爷从宽发落。”知县将罪名都推在死者身上,只将胡美重责三十,间个徒罪,以位后来。元宝一锭,仍给还金满领去。金满又将十两银子,谢了张四哥。张四哥因说起腐酒店老者始未,众人各各骇然。方知去年张二哥除夜梦城隍分付:“陈大寿已将银子放在橱顶上葫芦内了。”“葫”者,胡美;“芦”者,卢智高;“陈大寿”乃老者之姓名,胡美在店橱顶上搜出。神明之语,一字无欺。果然是: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。

过了几日,备下猪羊,抬住城隍庙中赛神酬谢。金满回恩屈了秀童,受此苦楚,况此童除饮酒之外,并无失德,更兼立心忠厚,死而无怨,更没有甚么好处回答得他。乃改秀童名金秀,用己之姓,视如亲子。将美婢金杏许他为婚,待身体调治得强旺了,便配为夫妇。金秀的父母俱各欢喜无言。

后来金满无子,家业就是金秀承顶。金秀也纳个吏缺,人称为小金令史,三考满了,仕至按察司经历。后人有诗叹金秀之枉,诗云:

疑人无用用无疑,耳畔休听是与非。

凡事要凭真实见,古今冤屈有谁知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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